Death(True)^2

三流相声演员

【承花】出埃及记

解禁,全文放出,共2.8w字
去年年底做的本,虽然才完售一个月左右,但觉得适合今天发所以解禁了。
2012年的3月21日,空条承太郎长眠于海中,愿潮汐携他们重逢。


Chapter 1

 

通夜的前一天,灵堂还未布置好,承太郎在从窗户翻进房间那一刻嗅到了线香浅淡的木质香气,暗淡的橙红色光点在黑暗里仿佛是几只哭累了的眼睛,这个不速之客在它们的注视下走近了还未被鲜花装饰的祭台。花京院的照片被摆在了祭台的中央,他在那张10寸左右的纸片里向承太郎温和地微笑着,棺木横亘在他们之间。

 

白金之星浮现在承太郎身后,俯下身扶住棺木的两侧,木材摩擦时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他移开了盖子。里面盛着一大簇白百合,它们或许刚被摘下不久,还是鲜活的,散发着将死的芬芳。花京院枕在它们之中,紧闭着眼睑,一双手合握在腹上。承太郎一手扶住他的后颈,一手扶住他的膝弯,发力把花京院从棺木中抱出时胸腔疼得厉害,这时他才想到或许该让白金之星去抱起花京院——他在和DIO战斗时断掉了好几根骨头,或许是当时肾上腺素屏蔽了痛觉,直到现在绵长的疼痛才如潮水一般涌来。他断掉的肋骨像在被火烧,它们被折断时可能插进了肺里,承太郎呼吸时骨头的碎片正在肺叶里盘旋。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花京院安静地窝在他双臂之间,比生前轻了不少,月光下他的皮肤白得像是商店橱窗里摆着的那些与真人无异的人偶,从空洞的血管里透出一点死者才有的青色。承太郎抱着他从窗户跃出,朝着停在离花京院家不足三百米的地方的一辆宾利走去——这辆车原本属于他父亲,承太郎从荷莉那里偷偷拿走了钥匙。白金之星替他打开了车门,把花京院轻轻地安放在后座,承太郎自己坐进了驾驶室,拉上车门,坐在副驾驶的花京院转过头对他说:

 

“我们走吧。”

 

大约在十几个小时之前,承太郎从空条宅的廊下走过,他的余光瞥见了门外的一个身影,穿着绿色学兰,一头红发。那一刻承太郎像被停止了时间一样定在那里,那个人仿佛注意到了他,他转过身,刚好对上承太郎的视线。他向右迈了两步,又向左走回了原本站着的位置,在确定承太郎的视线始终黏在他身上后终于不可思议地开口问道:

 

“你看得见我?”

 

花京院典明,他的好友,他早逝的恋人,在客死他乡五天后,又以幽灵的身份回到了他身边。

 

人的幽灵大多是因为某种执念而在人间徘徊,在日本会有寺院的和尚为他们祈福,让他们早日成佛,回到死者该去的地方。花京院的幽灵对他说:

 

“我不想办葬礼。”

 

“为什么?”

 

“我在街上听见邻居说……”花京院像是在抗拒什么一般含糊地回答,紫色的眼睛瞥向一旁的庭园,“说‘才17岁,真是可怜的孩子。’”

 

他沉思一般垂下眼睑,又抬起头直视着承太郎,目光坚定,声音低低的:

 

“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承太郎,即使是现在我也未曾对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

 

承太郎早已熟知他可以称做孤高的骄傲,不屑于他人的认同和怜悯,这个人的脊骨一定是宝石铸就的,硬但脆,宁折不屈,外力无法将他弯折,只能将他折断。但花京院从未向家人说过,准确的说是还未来得及向家人说,“我不想办葬礼”,谁都没有想到一个年轻的生命会如此突然地陨落,他才十七岁,还不是该谈论自己的死的年纪。

 

承太郎比他年长一点,虽然只是几个月,如果花京院回到学校读书的话承太郎会比他高一级,还会在他开玩笑地叫他“承太郎前辈”时皱起眉头。但他们都是学生,十七岁,在艰苦的旅途中他们会被当作沉着坚韧的战士,回到了平淡无奇的日常时又在长辈眼中变成了幼稚的孩子,这样的他没办法向花京院的父母传达一个幽灵的愿望,他们的伙伴中只有乔瑟夫能胜任这个角色。于是承太郎把他带到自己外公面前,指着他问乔瑟夫:

 

“老头子,你能看见他吗?”

 

“谁?”

 

老者疑惑地眯起了眼睛。

 

“花京院。”

 

承太郎看见老者眯缝眼睛时堆起来的皱纹慢慢舒展,那双和他相似的绿色眼睛里显露出一种痛惜的怜悯。乔瑟夫拍了拍承太郎的肩膀,对他说:

 

“你需要休息。”

 

承太郎闭上了嘴,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

 

花京院现在是一个幽灵,他可以倚靠上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但当他尝试去移动它们的时候,他的身体便从其中穿透过去。承太郎试着去触碰他,他像他们在开罗重逢那样伸出手,花京院的手指从他的掌心中穿过,在他的手背上露出几个圆圆的、半透明的指甲,像是水族箱里冒出沙地的海蛇。

 

逝者无法撼动生者的世界分毫,承太郎突然成了唯一一个系在花京院和这个世界之间的纽带。花京院对他说:

 

“我们把尸体偷走吧。”

 

承太郎深吸了一口烟,把剩下的半截按灭在烟灰缸里,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他带走了从荷莉那里偷偷拿走的贞夫的车钥匙,从埃及回来后就再未动过的行李以及花京院的遗体。

 

承太郎开着从父亲那里偷走的车,副驾驶载着一个幽灵而后座放着一具尸体,在一个寒冷的午夜逃离了东京。

 

Chapter 2

 

他们当天晚上把车停在了东京和埼玉交界一个小镇里,花京院极力反对他这个新手司机疲劳驾驶。他们把后备箱中的一个空行李箱搬到后座,狭窄的空间里挤下一个高大的男孩再加一个行李箱有些困难,承太郎束手束脚地把那个行李箱拉开,盖子穿过了花京院半透明的腿,幽灵飘在半空,出神地看着自己的尸体。

 

“在想什么?”

 

花京院被承太郎突然的问题拉回现实,扯出一个微笑回答他:

 

“这样直接看见自己,真是奇怪的体验。”他有些恍惚地注视着自己的肉体,呓语般轻声说道,“……看起来就像在做梦里一样。”

 

——死者也会做梦吗?

 

承太郎脑中突然蹦出一个问题,又及时在它脱口而出之前咽下去。他握住肩膀把花京院的遗体扶正,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花京院穿学兰和睡衣以外的衣服。花京院温顺地垂着头,黑西装白衬衣规规整整地套在他身上,领带严谨地拉到最高。承太郎不禁用手撩起他低垂的红发,手掌轻抚过花京院的脸颊,百合清冷的香气幽魂一般缠绕在失去温度的肉体上,不可避免地让承太郎回想起他在棺木中被花束簇拥的样子——他看起来平静、苍白,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长梦。

 

“无法触碰,不可捉摸,梦就是这样的,幽灵也是这样。”仿佛看穿了承太郎那一瞬的疑问,花京院在他身边轻声给出了解答,“幽灵是死者梦境的延续也说不定。”

 

承太郎没有接话,无言地将花京院的尸体放进行李箱里。这不太容易,死去已久的身体已经僵直,承太郎摆弄他像摆弄一个关节生了锈的旧洋娃娃,抬着腋下把他的身体放进箱子里,小心翼翼地让僵硬的双腿曲折起来,两臂抱在胸前,仿佛一个蜷缩的婴孩一样睡进那个行李箱。他在关上箱子前突然问道:

 

“你在做着什么样的梦?”

 

他的问题让花京院一愣,他垂下眼,转而陷入了沉默之中。

 

“大概在做着与你相伴的梦吧。”花京院侧过脸,露出了与遗像中相似的、有些忧郁的笑容,“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才只有你看得见我。”

 

承太郎掩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飞快地掠过那笑容的剪影,他不再说话,沉默地把另一个装着随身物品的箱子提下车,走进了旅馆。

 

承太郎在房间里简单地冲了澡,他在拎起箱子时感到肩膀有一块衣服湿乎乎的,脱下来才发现那块被血浸透了,板结的血在衣服上凝成暗红的硬块。他对着镜子观察那个伤口——缝线完好,只是刚长好的肉有些开裂,像个从中间破开的石榴一样吐出拥挤的血块,又被热水融化,顺着水流冲进下水道里。承太郎穿上裤子裸着上身走出浴室,从行李箱里翻出旅途中残余的绷带和药膏,还有一个止痛药的空壳。

 

药膏是阿布德尔采购的,效果很好,只是涂着很痛,仿佛是在伤口上放了把火,要把肉烧在一起。夜幕已深,房间里的只有收音机单调地响,现在正念着睡前童话,承太郎曲起手臂往自己肩膀上涂药时不爽地“啧”了一声,成了主持人刻意拉长的、让人昏昏欲睡的语调中一个不和谐音,花京院开口问道:

 

“伤口不要紧吗?”

 

在旅途中时常住在一间房的两个男孩倒是经常互相处理伤口,但现在花京院无法拿起药膏或是绷带,他看着承太郎身上密布的黑色缝线,仿佛这个人曾经分崩离析,又被勉强拼凑起来。承太郎唤出白金之星,把绷带一圈一圈地缠上自己肩膀,闷闷地回答:

 

“没事。”

 

他站起来按灭了收音机和床头灯,示意花京院自己要睡了。

 

但这夜晚不比埃及的夜晚好受,或许是因为少了旅途中神经绷紧到极限的疲惫和紧张的掩盖,肩膀上滚烫的疼痛和肋侧的闷痛开始变得难以忍受。郊外的小镇静得连他的呼吸声都被衬得吵闹。承太郎翻了个身,对着天花板眨眼,他想起财团的医生告诉他不能随便移除夹板,否则骨头最后会长歪。现在他的肋骨正在扭曲着生长,歪斜地指向心脏,他想那根骨头可能再也长不回正确的样子。黑暗里半透明的花京院好像融进夜晚,消失不见了。他从腹腔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试探地呼唤花京院的名字,回应他的是房间里某个地方响起的微弱鼻音。

 

“我睡不着。”

 

这次回应他的是从鼻腔里呼出的一声叹息。

 

“你是修学旅行的小学男生吗?”花京院话语的音节间带着困倦的粘连,像是在睡得正香却被承太郎吵了起来,懒懒地发着脾气,“难不成要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

 

没有回答,这毫不反驳的态度接近默许,花京院沉吟了片刻,模仿着主持人令人昏昏欲睡的语调复述那个童话,声音也好像随主人一起融进了这流动的、浓稠的黑夜,汇进尼罗河,载着他回到两人曾经窝在旅店并不舒适的床上交谈的夜晚。承太郎闭上眼,他好像又回到了埃及,行走在沙地里,又好像掉进了花京院讲述的童话中。乔斯达家族的印记飞向夜空,变成一颗遥远的恒星,他穿着塔罗牌上的衣服,红色的魔术师为他加冕,他飞行在一颗又一颗的星星间,遇见抬帽致意的法国人,遇见不亲近人的小狗,还在沙漠里遇见上了年纪的、坠机的飞行员。花京院在他身边,又好似在梦中走远,身影在视野中越变越小,缩成细瘦的一条,绿色学兰抽条成枝叶,红发延展成含苞玫瑰柔软的花瓣。天边泛起一道眩目的白,玫瑰即将在黎明来临时绽放。

 

承太郎在入睡前一刻听见那个黑夜里的声音说:

 

“玫瑰是朝生暮死的。”

 

Chapter 3

 

承太郎被花京院叫醒时,灵魂还未从埃及的梦乡里归来,他在惊醒的那一刹那以为是遭了敌袭,白金之星瞬间现身,一拳打向声音的来源——然后打了个空,紫色的巨人和花京院面面相觑。承太郎揉着一头乱发坐了起来。

 

“我还以为有敌人。”

 

花京院向他指了指窗外,说道:

 

“外面下大雪了。”

 

他撩起窗帘往外看去,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银白,雪片在空中翻飞,落到地上铺开成洁白的一片,一瞬间让承太郎以为这是只有云朵的天国,直到呛了一口寒气时才回过神来,翻下床去换上冬服和围巾。

 

天气好像一瞬间降了个十度,承太郎走下楼时呼出的气都在空中凝成乳白的雾。日本已经很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一夜之间世界上好像剩下无边的白。承太郎踩在雪上,小小的冰晶们挤得咯吱作响,他低头看着脚下,这些未曾降临在炎热的旅途中的白色精灵突然让他有了一种回到故乡的实感。

 

不远处一片热闹的声响,承太郎抬头看去——是大雪导致了车辆擦挂,两位车主正在争论责任,一个警察在他们旁边拿笔写着什么,另一个抬着手指挥着其他车辆的通行,他们可能在雪中站了有一段时间了,雪在他们的头顶与肩上积下薄薄一层,远远看去就像埋在雪里的地藏像。花京院飘在承太郎身边注视着他们争吵,转过头对他说:

 

“看来今天是走不了了。”

 

承太郎点了点头,他不能保证现在驾车出去不会被警察拦下。他们现在正带着一具尸体到处乱跑,旁人又看不见飘在一旁的花京院,即使看见了说不定也会认为他是缠着杀手承太郎的冤魂。这的确很像会发生在连环杀手身上的事情。他们可能会在路上因为擦挂或者其他什么事情被拦下来,承太郎拿不出驾驶证,警官会在狐疑地检查他的行李时大惊失色地发现躺在箱子里的花京院,他们听不见自己为承太郎辩护的声音,只会把承太郎关进监狱里。花京院看出了承太郎的考量,突然开口说道:

 

“现在的话还可以回去,荷莉和乔斯达先生会原谅你的,这是我的要求,不是你的错。”

 

承太郎转过去注视着花京院的脸庞,似乎在分辨他的话是否出自真心,但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说;

 

“我陪着你。”

 

他继续往前走着,比平日里慢一点,结了冰的路面让他不得不比平时更加注重脚下,足迹在雪中印下孤单的两行。花京院望着他的背影,在片刻的犹豫后迈步跟了上去。超脱物理法则的幽灵不会留下足迹,也不会滑倒,花京院在缓步前行的承太郎身边步履轻快地飘着,不时回过头看看同行者有没有跟上,脸上难得勾起一个放松的、甚至有些幼稚的笑容。

 

他们需要物资,前进需要药品、食物、地图还有可以停靠的地方,承太郎跑了几家药店才买齐要找的医药用品。即使换下张扬的学兰他也依旧夺目,有家药店的老板听见他要买止血钳的时候打量了他许久,询问他为什么要买这个,他的质问让承太郎觉得烦躁,面色不善地撒谎说家里的急救包要换新的,吓得老板连忙声称没有备货,虽然承太郎已经看见“医疗器械”那一列展柜上放着崭新的一盒。

 

有时候太过瞩目也是一种麻烦,承太郎不想过多纠缠,转身走出了店铺,迈步去寻找下一家。但花京院突然站在了路旁,远远地眺望着道路的另一头。承太郎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家音像店,橱窗里贴着一大张海报,一个男人在灰白的图像里思考般撑着头,坚定的双眼直直地注视着来往的路人。承太郎看向了另一侧的标示——”Sting”。

 

他隐约记得那是花京院最喜欢的歌手。五十天的短暂旅程没有给他们太多了解彼此的机会,花京院也不是个喜欢谈论自己的人,只有在战斗后片刻的安息和夜晚守哨的空闲才会和承太郎聊起自己的事情——无外乎家人或者天南海北的闲聊。到花京院轮班守夜时承太郎总不会马上离开,而是坐在篝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花京院聊天,阖上眼听他用比自己稍高的清亮嗓音用日语说着家乡的事,阔别已久的母语将他温柔地包裹,仿佛是孩子卧在舒适的摇篮里,那些与花京院有关的事随着他的声音潺潺汇入承太郎的记忆里。

 

“走吧。”

 

承太郎突然这么说道,迈开步子向音像店走去。花京院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自己一时的失神已经被承太郎收入眼底,连忙说:

 

“不用了,我们去找另一个药店吧。”

 

“那个店里说不定有地图,去看看。”

 

——哪家音像店会卖地图?花京院暗自腹诽,却还是跟上了承太郎的步伐。走在前面的男孩回过头瞥着花京院的表情,现在的他比起不情愿更像是压抑着希冀,十分努力地不让自己的嘴角愉快地勾起,再也难以维系平日里肃穆的模样。他收回目光,也悄悄地微笑起来。

 

店内只有柜台后坐着的一个中年男人,他戴着随身听埋头在新闻报纸里,在门铃清脆地响过几声之后才慢悠悠地摘下耳机,拉长了倦怠的声音招呼道:

 

“欢迎光临——”

 

“门口海报上的那张CD在哪里?”

 

“那张啊。”店主抓了抓有些灰白的头发,眼神在店内巡视一圈,“应该是在那边,具体的位置记不清楚了。”

 

承太郎微微颔首向店主道了谢,顺着他指示的方向走去。音像店十分窄小,两个架子之间的距离只能勉强塞下一个承太郎。高大的男孩于CD架中缓慢地挪动,像只被困在密林紧凑树木间的熊,看得花京院忍不住发笑。

 

“里侧的架子就由我来看吧,你去看看外面的。”

 

幽灵轻巧地穿进架子,从木板后伸出一只手来招呼他出去。承太郎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花京院的建议,走到外侧的CD架旁一张张地寻找着目标。可能是更易于人们翻找的缘故,相对于排列得整齐又紧凑的内侧,外侧的摆放更加随意,CD之间见缝插针地塞着些书本和海报,在架子上参差不齐地伸着。

 

承太郎的目光落在了一张边角卷曲的纸张上,抬手把它抽了出来——正如他一瞬间捕捉到的一样,这是一张地图。没想到自己在音像店里找地图的借口居然成了真,承太郎暗自腹诽着这奇遇,翻开了手中的地图。突然,一张纸从其中飘落,承太郎下意识地唤出替身,在空中捻住那张纸,再从自己替身手中接过它。

 

被他拿在手中的是一张已然老朽的宣纸,鹅黄色,皱缩得像一片枯叶,上面的墨迹已经随时间模糊褪色,只能堪堪辨认出写的是小林一茶的俳句——故乡啊,挨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故郷や よるもさはるも 茨の花)。

 

国文并不是承太郎的强项,一学期的国文课被他翘掉了三分之二,那些零星遗落在漫长历史中刹那的感悟很难触动年轻气盛的男孩。他们正身处蓬勃之春,即使有片刻的寒冷也只是残冬遗留的料峭寒风。但如今承太郎突然被这短短的俳句触动,来自百余年前的闪光如雷般击中了他,让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旅途中花京院和他交谈时的目光,温柔且惆怅,穿过他凝望着遥不可及的某个地方,柔软地将他的心刺伤。

 

“我找到CD了。”花京院的声音猛的将他从物哀的忧愁中拉回现实,红发的男孩偏着头,疑惑地看向了承太郎,“怎么了?”

 

“没什么,找到地图了。”

 

承太郎压下帽檐,用阴影遮盖住自己的表情。他把那张纸塞回了柜架上,像要转移花京院的注意力一般扬了扬手中的地图。

 

“音像店里居然真的会有地图。”红发男孩惊奇地凑到承太郎身边去阅读那张地图,伸出手点了点地图的东南方,“我们现在在这里。”

 

承太郎点了点头,又问道:

 

“CD在哪里,买完就走吧。”

 

他随着花京院的指引翻出了那张CD,和地图一起放在柜台上。店主抬了抬眼镜,似乎对这张不知从何来的地图感到迷茫一样皱起了眉头,在片刻的思索后只收下了CD的价钱,慷慨地把地图当作赠品送给了面前的少年。

 

他们把买来的东西带回了旅店,在床上铺开再一个个分类装好,花京院帮不上忙,干脆坐在床上看摊开的地图。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承太郎一边把医疗用品放入行李箱一边问道。花京院低头看着地图,半透明的指尖划过一座又一座城市,有些兴致缺缺地回答:

 

“没有。”

 

“你就不怕我把你带去自己都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吗?”

 

像是承太郎问了一个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似的,花京院轻声笑了起来。

 

“要是担心这个的话,我一开始就不会和你们一起去埃及了。”

 

承太郎拉上了行李箱的拉链,站起身问道:

 

“真的?这次可是连给他们写信都做不到了,只是为了不办葬礼吗?”

 

在旅途中花京院经常随身带着一个小小的本子,每晚睡觉前花京院总会把本子垫在膝上,用十几分钟写些什么,承太郎没有看过,后来在闲聊时知晓了那些全部是还未能寄回家的信——要是能让爸爸妈妈见你一面就好了——花京院提到自己的家人时总是这么说,眼睛柔和地弯着。但真正见面的时候却唯独缺少了他,本子最后由乔瑟夫交还给了花京院家,整整五十天的希冀和怀念压缩在薄薄一叠纸中,被水和血液浸泡得面目全非。

 

那句他在音像店里读到的俳句毫无预兆地跳了出来,荆棘从花京院一刹那的落寞神情中生长,将他缠绕得血肉模糊。承太郎迟迟地意识到自己的咄咄逼人,抬手抓了抓鬓角,说道:

 

“算了,什么时候你想说了再告诉我吧。”

 

“那么你呢?”花京院开口反问道,“你就不怕我是恶灵,要带你下地狱吗?”

 

“如果我担心这个,一开始就会把你彻底打倒了。”

 

屋内陷入了尖锐的沉寂,两个男孩对上对方的视线,好像要将彼此看个通透,叫所有伪装与试探都无处遁形一样凝视着。但年轻人的脸庞是玻璃的橱窗,将所有心思在货架上整齐地码好,赤忱地展览,毫不掩藏。一阵难耐的沉默中,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了起来,一瞬间,他们再也维持不住针锋相对的姿态,看着彼此故作严肃的脸咯咯地笑出了声。承太郎压下帽檐坐上了床,尽力让自己不要笑得太丢形象,但花京院却不管,挥着手让承太郎来看地图。

 

“对了!我们环游日本吧!”花京院的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圈,“都走过小半个地球了,日本肯定也不在话下。”

 

承太郎的目光跟随着他的手指游走在各个地标之间,花京院所画的路线毫无逻辑,只是像孩童填涂一般将相邻的城市串在一起,连出一张杂乱的网。

 

——真不像这家伙的风格,承太郎这样想着。虽然是团队中最年幼的那个人,花京院却比大大咧咧的波鲁纳雷夫和乔瑟夫他们沉稳不少。这个男孩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思考着接下来的行程规划,思考着在最小损失下打败敌人的方法,思考着如何最大限度地保护同伴。死神的镰刀早已垂至他们的头顶,花京院却仰望着镰刀,一边等待着它的落下,一边思考着,坚韧的眼神与刀锋上的寒光一般锐利。

 

但现在他们却毫无计划可言,既不知道明天会走向何方,也不知道旅途中何处可栖,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不定时炸弹一般的尸体。他们把这一切都抛之脑后,抛弃了尖锐的机敏,也抛弃了少年老成的稳重,那种锐利的神色在花京院眼中被希冀磨钝了,变得温和而柔软,像是期待一场冒险般闪闪发亮。

 

承太郎心中的阴翳似乎也被那光芒驱散,带动着他去期待一次冒险。他的时间感在回到日本后近乎停滞,像是恒星偏离了自己的轨道,在一片虚空中无意义地旋转。花京院的提议推了他一把,让脱落的齿轮再次运转,于是静止的时间开始流动。一种熟稔的温度泛上他的心头,因名为“明天”的希望而澎湃,仿佛他们的旅途还未结束,只是在暂时的休息后重新启程,再度与昔日的同伴一起踏上新的征程。

 

Chapter 4

 

偏远小旅馆的早餐只有老板娘做的定食,她将托盘放在承太郎面前,亲切地对高大的男孩说:

 

“米饭不够的话可以免费添哦。”

 

承太郎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合掌,念了句“我开动了”便把筷子伸向玉子烧,但又想到什么似的停了手,问坐在对面的花京院:

 

“你不吃点什么吗?”

 

花京院惊奇地看着他,像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问一样回答:

 

“我是幽灵,不用进食。”

 

“但你不是会睡觉吗?”承太郎敏锐地指出这一点,手中的筷子划下一方玉子烧,就着米饭塞进嘴里,“会感觉困但却不会感觉到饿?”

 

花京院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承太郎的问题,他还没完全适应幽灵的身份,刚从死亡的深渊苏醒时他尚且浸泡在混沌之中,十几年积累下来的人类的经验在幽灵身上几乎无用,他不得不从头去适应新的生活方式。花京院慢慢学会怎么让轻飘飘的身体动起来,学会怎么迈动双腿行走,学会如何跨越现实世界的界限。他从荒无人烟的郊外一路走回城市,无数行人从他半透明的身体中漠然涌过,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拦他,也没有任何事物为他停留。

 

他开始适应得不到回应的尝试,放弃寻回已经丧失了的触觉和味觉,在夜幕降临时他会感到困倦与疲惫,它们不容反抗地把花京院拖入梦乡之中。他对这样的感觉并不陌生,在他死前大量失血让他的视野逐渐昏暗,所有的感官都变得迟钝,仿佛是灵魂正从冰冷沉重的身体里抽离,一如蝴蝶挣脱自己的茧壳。

 

或许死与梦本是同源的,花京院在每一个黑夜到来时死去,又在每一个黎明到来时复生,他被困于生与死循环的螺旋之中,因此才能在两者的夹缝间不伦不类地存在着。

 

但他却不知道该怎么用言语向承太郎解释自己的现状,只能托着腮有些犹豫地开口:

 

“我不知道,或许就是这样吧。”

 

“真奇怪啊。”

 

承太郎直白地作出评价,正巧被推门进来的老板听见,中年男人关切地问道:

 

“怎么了?是饭菜不合口吗?”

 

“不,没什么事情。”

 

承太郎随意地搪塞过去,低下头继续挑盘中鲑鱼的刺,但家庭旅店老板的热情好客却不是能随便糊弄过去的,他一边整理着扛回来的食材,一边和承太郎攀谈:

 

“小哥你是东京来的吧,怎么跑到这种乡下地方来了?”

 

“旅行。”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老板的意料,他那张敦厚亲切的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不解,十足惊奇地追问:

 

“旅行?你一个人?但这里可没什么好看的东西啊。”店主摸索着下巴说道。一个人,在店主说出这个词的同时承太郎不自禁瞥向了对面的花京院——但花京院就像以前他们交谈时一样,只是温和又耐心地偏着头注视着对方,静静聆听承太郎和老板的谈话,“以前北边还有森林的时候去徒步倒是不错,现在因为开发都被砍掉——啊!”

 

店主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提高声音发出了一声顿悟的感叹。

 

“从这里出去往西北方走有一座神社,住持是个反对开发的倔老头,那里的风景很漂亮,签也很准,有空的话小哥可以去那边逛逛。”

 

承太郎询问般将视线投向花京院,对方点了点头,说道:

 

“听起来不错,反正也没有特别要去的地方,去看看吧。”

 

他们向店主夫妇道了别,再次整装出发。神社到住宿的地方不过十分钟车程,它坐落在山巅,一列青石台阶从山脊细细地蜿蜒而下。昨天的大雪些许消融,露出山林掩藏在雪被下的深绿底色,承太郎踩着覆着薄雪的台阶向上走,不久便看见了神社朱红的鸟居。

 

 

 

承太郎走过鸟居,身后却传来一声惊呼,他连忙回头,走在他身后的花京院像是撞到了什么似的捂住额头,他伸出手,鸟居下的虚空中仿佛存在着一堵无形的墙一般将他和承太郎隔开,花京院错愕地按着那个不可见的平面,在短暂的不解后顿悟地苦笑出来。

 

“对啊,跨过鸟居后便是神的领地,可不是幽灵能进去的地方。”他收回了手,自嘲一般笑对着面前看不见的结界,“抱歉,承太郎先去参拜吧,我会在山下等你的。”

 

可承太郎并没有走近近在咫尺的神社,反而踏下了台阶。

 

“不,回去吧。”

 

“可是都走到门口了?”

 

承太郎抬手揉了揉脑后的乱发,满不在意地说:

 

“无所谓,我本来也不相信神佛这种东西。”

 

花京院看着他兴致缺缺的表情,忍不住打趣道:

 

“你明明都把替身当恶灵看,却会说不相信神佛这种话呢。”

 

被打趣的男孩不满地咂舌,反问:

 

“你难道第一次看见替身就能明白是什么吗,那东西没办法用科学解释吧?”

 

“嗯,我第一次发现只有我才能看见法皇时以为它是神的使者来着。”花京院一边回忆着儿时的事情一边讲道,听见这话的承太郎皱起眉,撇下嘴,做出了一个“认真的吗?”的难以置信的表情,花京院笑着向他解释,“毕竟我是在神社长大的嘛。”

 

“从来没听你说过。”

 

“没说过吗?我家以前是以侍奉神社为生的,不过外婆去世后就搬到城市里住了。”

 

似乎是相似的地方唤起了花京院久远孩提时代的记忆,他和承太郎并肩走着,难得轻快地娓娓道来:

 

“我家的神社也在山上,供奉的神是木花开耶姬。”花京院敏锐地捕捉到承太郎在听见神明的名字时一瞬的迷茫,旋即解释道,“是一位掌管着花与繁荣的女神。‘如木花般繁盛美丽,也如木花般转瞬即逝’,听起来很像诅咒吧?”

 

——哪有说自家供奉的神像诅咒的?承太郎暗自这样想着,花京院却毫不在意,语气熟稔得仿佛说的并不是令人敬畏的神明,而是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

 

“外婆每天都会早起去采鲜花供奉在主殿,我起不了那么早,只有醒了后在廊下等她,当太阳从鸟居上升起时,外婆就会带着花篮出现,我们会一起把花装饰在祭台上,那是我一天中最期待的事情。”

 

朱红鸟居之上升起的朝阳,外婆端正且慈祥的身影,低垂的亚麻色铃绪,清晨内殿地板上漏过的细细阳光,在脑中重拾这遥远的一切拂掉时光的尘埃时它们仍带着花朵的幽香,植物刚被折下的断枝略显苦涩的清新味道充斥鼻间。他感到怀念,就如同旅行中思念日本那般怀念,这些在脑海中与“故乡”有关的东西让他魂牵梦绕,引诱他的灵魂回到归处。

 

“搬到东京之后我再也没回去过了,最开始想回神社时就会想到外婆再也不在了,一个人在房间里偷偷哭,但渐渐就越来越少想起这些事情了,说不定是我觉得痛苦所以不知不觉间把他们偷偷忘掉了。”花京院的脸上依旧带着温情的神色,却对着承太郎苦笑起来,“挺过分的吧?”

 

“那现在回去一次怎么样?”

 

承太郎突然提议,花京院却仿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瞬间眼神中流露出抗拒着什么的哀愁。

 

“不了,我更想去没到过的地方看一看。”

 

承太郎将他的表情看在眼底,也不再强求。他的爱人总是心事重重,在往日的磨合中他已经学会了信赖与耐心地等待,等待着花京院将那些不愿告诉自己的东西消化或者向他敞开心扉。承太郎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将CD推入播放器内,轻快的男声冲淡了略显忧郁的氛围。坐在副驾驶座的花京院跟着旋律轻声哼唱,承太郎发动了引擎。

 

或许是因为他们在神社前说了太多大不敬的话,所以神明大人降下了惩罚——他们迷了路。他们从太阳高悬开到繁星满天居然都没有走到目的地,甚至逐渐在地图上迷失了道路,随着太阳的低垂气温越来越低,直到夜间开始下起了雪,湿滑的道路逼迫他们只能在服务区停下,在车里睡一夜。

 

好在睡在车里对他们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至少比睡在沙漠里好,不用担心半夜黄沙扑面。承太郎在服务区的便利店里买好了便当和饭团,简单地解决了晚饭。车内暖气开得很足,烘得人昏昏欲睡,就连感知不到温度的花京院都打起了哈欠。承太郎坐在后座,顺势躺了下去,向花京院抬起一只手,空出了一个怀抱的空间。花京院沉默地盯着那小小的空间看了一会儿,有些无奈的问道:

 

“你知道你碰不到我而且我睡哪里都一样的吧?”

 

“我知道。”虽然这么说着,承太郎依旧抬着手,“过来啊。”

 

花京院沉吟片刻,最终不情不愿地钻进了承太郎的怀抱中,但他紧锁的眉头在极近地正对上承太郎的脸时还是忍不住展开,笑了出来。

 

“像笨蛋一样。”

 

“才不笨。”

 

即使这样说着,花京院依旧如同安睡在承太郎怀中一般将头枕在他的胸膛上,好像这是他们无数个挤在窄小床铺上相拥而眠的夜晚中的一个。承太郎的体温很高,像是拥抱了一团温柔的火,即使是已经无法感知温度的现在,记忆中的热度也缓慢地炙烤着花京院,他眨眼的频率越来越慢,仿佛他长长的睫毛有千钧重,坠着他的眼睑难以睁开。

 

“好温暖……”

 

如同叹息一般轻的感慨从花京院的嘴唇间呼出,承太郎有些吃惊地看向怀中的花京院,但他已经睡着了,面容平和且安详。承太郎注视着他毫无起伏的胸膛和偶尔颤动的睫毛,最终放任他如孩童般安睡。花京院在臂弯中翻了个身,垂下的手落入他的掌中,纤长的手指蜷着,属于生者的、温暖可爱的薄红已经完全从他的指尖褪去,只留下雪一般的白。

 

承太郎收拢手指,虚虚地握着花京院的手,他半透明的肢体嵌入了自己手中,好像是花京院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和他融化在一起。在车内狭窄的空间外雪下得更紧,寒风吼叫般卷着大雪呼啸而过,在挡风玻璃上堆积起厚重的白,仿佛要将他们逐渐溺毙在大雪之中。

 

——好温暖。

 

他突然这样想着,仿佛这是一个温存的良夜。承太郎收紧臂弯将花京院揽在自己怀中,闭上了眼睛。窗外大雪呼啸宛如哭叫,尖锐地划过车窗的每一个缝隙,但承太郎的心中却万籁俱静,仿佛是寻找已久的珍宝失而复得。在几乎抛弃了一切、一无所有的现在,在狭窄的汽车后座上他无比珍重地将回忆中触不可及的温度揽入怀中,好像花京院本来就是他的一部分,所有相拥的夜晚在此刻重叠,比生前更加紧密地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Chapter 5

 

他们终于在第二天到达了目的地,绕过的远路几乎烧干了油,承太郎在汽车发出油量警报的前一刻将它停进了加油站。这里比起之前的小镇来说更加繁华,虽然规模不大,但已经具有城市的形态,加油站的收银小姐妆容精致,在结账时偷偷瞥着承太郎掩藏在帽檐阴影下英俊的脸庞。

 

承太郎不得不压下帽檐隐藏自己过于年轻的面容,在收到找零后尽快地离开了加油站。城镇中的生活比起小镇更加便利,他们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好了住宿的地方,放好行李后又回到了街上。旅途也是迷途,新的事物也意味着未知和选择,他们站在路口,花京院抬手伸展了下身体,提议道:

 

“要去看电影吗?”

 

倒是很花京院的提议,好在承太郎也不能完全算个户外运动派,他点了点头,悠闲地和花京院在街上寻找着电影院。承太郎曾设想过他们平安回到日本后的日子,大约就像现在一样,会并肩走在放学的路上,路过街上的电影院或者电玩城,偶尔会突发奇想去里面消磨掉几个小时的时间。一日一日,他们会走在相同的道路上,走过青石台阶和深灰石墙,从他们身边路过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将落叶萧瑟走到繁花满枝,从大雪纷飞走到春意盎然。

 

但现在在街上备受瞩目的只有承太郎一人,街边的女孩们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瞄着他,一边交头接耳地说着悄悄话,大胆一点的佯装从他身边走过,意图制造一个意外的邂逅。承太郎不满地咂舌,或许花京院会温和有礼地婉拒这群春心懵懂的姑娘,但他一向不留情面,若不是现在情况特殊,他指定会不爽地大吼一声“烦死人了!”,而不是压低帽檐忍受着道道灼热的目光。

 

走在他身边的花京院逐步靠近,轻声唤道:

 

“承太郎。”

 

“怎么了?”

 

“有人在跟着我们。”

 

“我知道。”

 

花京院说的并不是街边的女孩们,而是指混杂在爱慕的视线中几道锐利的目光,战斗磨练出的直觉让他们敏锐地察觉出其中的不同,并在瞬间绷紧神经进入戒备状态。花京院转身走向他们来时的路,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之中,而承太郎在一家服装店前驻步,佯装出欣赏的样子借着店内的穿衣镜观察着身后。

 

他很快便在人群中发现了熟悉的身影——他们见过一面,在乔瑟夫和SPW财团人员接头的时候。花京院回到了他身边,说道:

 

“大概有10人左右,不妙啊。”

 

“看来是老头子派来的人,不出意外是冲着我来的。”

 

“怎么办?”

 

“只有跑了吧。”

 

想也知道乔瑟夫不可能放任他带着花京院的遗体销声匿迹,他能用一个相机找到DIO,也能用同样的手段找到承太郎。

 

“我们去隐蔽一点的地方,我打出信号就开跑。”

 

承太郎一边说着,一边向人烟稀少的巷道移动。跟踪者们在短暂的观察后也追了上来,承太郎的步子越来越快,身后杂乱的脚步声也越来越明显,他最终拐入了没有行人的居民区,突然一转身钻进了老旧的居民楼内。跟踪者们一愣,旋即兵分两路,一路跟着承太郎冲入居民楼内,另一路留在底楼向前跑去。

 

训练有素的财团员工显然看穿了承太郎意图利用替身在楼间跳跃甩掉他们,但在旅途中历练了五十天的承太郎的速度也不是那么容易追上的,借助着白金之星强大的爆发力,承太郎加速跑过楼顶,在边缘一蹬,轻松地越过了近6米的距离,把追踪者们甩在了身后。

 

“承太郎!”

 

突然,花京院的惊呼在身后响起,他回过头,眼前一位财团的员工冲到边缘后毫无停步的意思,他踏上楼沿,纵身向另一栋楼跳起。半空中的花京院折返过去,意图接住已经开始下落的员工,但他透明的手臂只是无力地穿过他的身体。承太郎见状低喝一声:

 

“白金之星·世界!”

 

瞬间,时间暂停了,一切被定格在一刻之内,像停止播放的胶卷。承太郎放出白金之星,在5米的极限距离内抓住了员工的手臂,然后时间开始流动。员工随着重力下落,半路被白金之星抓住,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手臂撕裂一般疼痛,他被悬在楼沿,抬头刚好对上面色不善的承太郎。

 

“蠢货,不要命了吗?”

 

但被救了一命的员工既没有道歉也没有道谢,他抬起头用沙哑的声音急切地喊道:

 

“花京院夫人病倒了!”

 

短短的一句话仿佛也暂停了时间,承太郎被定在原地,一种冰冷的感觉雷电般刺入他的脊髓,将他的颈脖牢牢冻住,叫他抬不起头去看半空中花京院的表情,他的心脏仿佛跳到了大脑,躁动得鼓膜都为之震动。被悬在空中的员工哀求着:

 

“拜托了,请和我们回去吧。”

 

身后的骚乱唤回了承太郎的神智——第二路追踪者已经打开了天台的门,向他们走来。承太郎起身一用力把员工拉上了楼顶,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转过身说道:

 

“别再追过来了。”

 

他轻巧地躲过了拦截他的追踪者们,一边再次跳向下一栋楼,一边向空中喊道:

 

“花京院!”

 

难以消化员工短短一句话中的信息量的花京院这才如梦初醒,跟上承太郎的步伐。他们像随风而来的玛丽·波平斯一样飞跃在楼宇之间。居民区不大,很快便跑到了尽头,承太郎毫不犹豫地向一家五层楼高的商场跳去,因为距离太远这次他没能跃到顶楼,白金之星牢牢抓住外墙,承太郎借力从一扇洞开的窗户跳入了室内——是一间卫生间,还好此刻没人使用。承太郎从内侧打开卫生间的门,走廊里灯光昏暗,承太郎看着紧闭门扉前亮起的数字灯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一家电影院。

 

追兵来得极快,他们很快听见大厅里传来的杂乱脚步声,一个还喘着气的男声问道:

 

“有没有一个高个子的、长得像外国人的少年来过?”

 

售票员显然被来势汹汹的一大群人吓得不轻,颤抖着声音回答:

 

“没、没有,你们是干什么的?快离开!不然我要报警了!”

 

大厅内一阵骚乱,似乎是想要搜查影院内部的追踪者与安保起了争执,承太郎一边贴着墙壁尽量隐藏自己的身影,一边注意着大厅内的动静。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暂停时间,在短短几秒内溜进了放映室。

 

光线昏暗的影厅无疑是最便于隐藏踪迹的,影厅内稀疏的几位观众转头看了这位迟来的客人一眼便重新把注意力放回电影之上。承太郎在影厅最后一排落座,花京院坐在他身旁,调笑一般说道:

 

“我可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来看电影。”

 

黑暗中他笑得勉强,似乎这样就能掩盖自己的动摇。承太郎理解这种动摇,在荷莉突然倒下时他也曾这样动摇,那是习以为常的每一日遭到破坏的震颤,在这种如山崩般的变故面前语言是无力的,承太郎只能陪着花京院在黑暗中沉默。电影忽明忽暗的光在他们身上跃动,屏幕上一双母亲的手郑重地准备着晚餐。

 

“还在神社的时候妈妈会做果酱。”突然,花京院开口说道,“院子里有一颗野樱桃树,我和法皇经常去摘一大篮回家,但很涩,根本没法吃。妈妈觉得可惜,就把它们熬成果酱。但即使加再多糖也还是很酸,渐渐的,我不再去摘它们,妈妈也不再做果酱,春天结束的时候,它们全腐烂在了泥土里。”

 

花京院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仿佛悬着一滴无比沉重的泪水。

 

“妈妈她……有责备你吗?”

 

承太郎其实不太记得花京院夫人的脸了,她的面庞总是被掩藏在手帕之后,浸泡在泪水之中,偶尔抬起的眼神和花京院如出一辙,是仿佛在眺望着遥远的某物的眼神。但即使如此悲切,她也从未责备过承太郎,好像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的孩子会决绝地离她而去,只是这一天降临在了此刻,而这一切都与承太郎无关,这种疏离的宽容比责备更让承太郎难过。

 

“没有,但她一直在哭。”

 

花京院无奈地笑了笑,向承太郎说道:

 

“抱歉,妈妈其实是个坚强的人,是因为我是个不省心的孩子,所以才惹得她老是在哭。”

 

花京院深深地注视着屏幕上母子的身影,好像从中看见了另一种可能。

 

“如果……如果她有一个更加普通的孩子的话,她一定能成为一个幸福的人。”光倒映在他的眼眸流转汇聚,仿佛是他的眼球融化了,变成液体,被薄薄的膜包裹着,即将倾倒而出,“我是父母好不容易结出来,却不得不任其腐烂的果实。”

 

承太郎的心凝重地下沉,像一颗无法违抗重力的果实一般下沉,跌落到泥土里,等待着被悲愁分解腐化。他张开嘴唇,连声音也变得干涩:

 

“如果你想回去的话——”

 

花京院摇了摇头,打断了承太郎未说完的话。

 

“我已经回不去了。”他的声音终于哽咽了起来,“在刚刚醒来的时候我就尝试回家,但就像我们去神社的时候一样,我被拒之门外了。”

 

残酷的真相昭然若揭,花京院在路途中意图逃避的事实在此刻暴露无遗。无论他多么思念海另一边遥远的故乡,在身死魂归之后都终究变成了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只留下每个午夜梦回时钝痛般的惆怅。

 

“幽灵没有屋主的邀请就没办法进去,即使那是我生前的家。我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他只有在咫尺的隔阂之外眺望着家的灯光,在母亲出门的时候悄悄跟在她身边。花京院看着母亲采购料理晚饭的食材,去殡仪馆规划他的后事,停驻在路边望着刚刚放学的孩子们。她看了两眼便别过头去,拿手帕擦拭眼角的泪水,但泪水怎么也擦不完,顺着她的脸庞往下淌,好像只要她还痛苦一日,就有一日流不完的眼泪。母亲最终把脸埋入手帕中,压着声音啜泣。花京院伸出手,环抱住母亲。他这时才突然发现,母亲原来这么小,埋头哭泣时只和他的颈脖一样高,随着哭声一声一声地佝偻下去。花京院的脸颊贴着母亲多出来的白发,像年幼时母亲安抚哭闹的他一样,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母亲哭过之后总归要擦干泪水回家,无论多么抗拒,明天的太阳也会照常升起,她的生活还要继续,只是她的孩子再也回不了家。一滴眼泪从花京院的眼角一闪而过,陨落在电影院的黑暗之中,划开他游刃有余的伪装和故作轻巧的试探,深埋在心底的愁绪顷刻间奔涌而出。

 

承太郎是花京院与生者世界之间唯一的联系,但也只是一个临时停靠的港湾,不属于此处的花京院总有一天会离开,走向与承太郎完全不同的道路。

 

“啪”的一声,影厅打开了灯光,屏幕上的电影已经谢幕,那一瞬间他们仿佛是灯光下过曝的两卷胶卷,变形的镜头将他们之间的空白无限地拉长,明明紧邻却遥不可及,就像一部电影里无言的空镜。他不再是花京院人生故事里的参与者,只能当一位观众,目送着这出电影走向谢幕,连为他擦拭落幕时那滴转瞬即逝的眼泪的机会也不再有。

 

Chapter 6

 

他们往前开着,即使没有要去的地方也没有能够回去的地方也往前开着,仿佛他们是两个亡命之徒,只要往前跑就能从既定的结局中逃出生天。两天加起来只休息了不到五个小时,他们已经分不清车窗外的景色究竟是何处,也不知道下一个拐弯通向哪里,一切都在加速的车窗外融合成一片模糊的混沌,直到他们被一辆破自行车拦下。

 

承太郎和花京院错愕地看着远光灯下坏了一个轮子的自行车和从车道旁扑到他们面前举起大拇指的少女,她求救一般大喊道:

 

“请让我搭便车!”

 

花京院抽了抽嘴角,半是无奈半是调侃地对承太郎说:

 

“你和出走少女真是有缘啊。”

 

女孩还穿着学校的制服,看起来是个高中生,承太郎暗自腹诽——在雪夜跑到大马路上拦车的高中生绝对脑子有问题——全然没管带着一具尸体离家出逃的自己也是个高中生。这里离最近的城镇也还有十几公里,半夜把女孩子一个人扔在雪地里总归不太人道,承太郎最终让女孩上了车。

 

她被冻得不轻,连道谢的声音都打着哆嗦,上车说了自己要去的地方后便絮絮叨叨地解释自己为什么大半夜跑出来拦车——和乡下的奶奶吵了架,一气之下打算骑车去城里找父母,结果天黑路滑一头撞上了护栏——承太郎并不是很在意她的经历,只想尽快把这个聒噪的累赘扔下车。

 

女孩缩在后座,从后视镜里悄悄地瞥着承太郎,目光好奇又恐惧。

 

“你是从东京来的吗?”

 

她怯生生地问。

 

“不是。”

 

“骗人!”不知是不是依靠着少女野生动物般的直觉识破了承太郎的谎言,女孩咯咯笑了起来,似乎对自己的观察力很有自信的模样,“你那么年轻就开那么好的车,一定是东京来的有钱人。”

 

“不是东京来的也可以是有钱人吧?”

 

“但东京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啊,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短暂的对话之后女孩似乎明白了面前这个看起来非常冷酷的男人并不可怕,便大胆地打量起了承太郎,“你长得真好看,模特?明星?还是说是偶像?”

 

坐在后座的花京院听见女孩天真的话语忍不住捂着嘴小声笑了起来——偶像承太郎,光是想想就觉得有趣——有第三人在场的情况下承太郎没法直接对花京院表示自己的不满,只好皱着眉头冲女孩低吼道:

 

“你吵死了!”

 

女孩被吓了一跳,乖乖闭上嘴,把半张脸埋进厚围巾里,半响后又抬起来,不死心地问:

 

“你为什么那么晚了还在路上?”

 

“为了一个朋友。”

 

承太郎含糊不清地回答。他的朋友正坐在后座上,离女孩不过半米的距离,或许他在看着自己,亦或者在欣赏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后视镜的玻璃倒映不出幽灵的身影,而花京院又悄无声息,仿佛他并不存在于此。这时常令承太郎变得多疑,或许花京院曾在自己心中筑巢,于他的心房中安眠,与心脏的每一次跳动共生。随着花京院的离去巢穴变成了一个无法结痂的伤口,空落落的,仿佛是亚当抽出一条肋骨的圣痕。

 

女孩又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承太郎全没听进去,敷衍地回答了一连串“不”,但女孩百折不挠,依旧冒着被丢出车外的危险追问道:

 

“那你不再回家了吗?”

 

他突然不再能用“不”回答问题——副驾驶座上就放着装花京院的箱子,他没办法带这样的“行李”回家。他既不能狠心离开家销声匿迹,也不愿意抛弃花京院,有时承太郎会想要把花京院的遗体埋葬,葬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不用悼念,也不让任何人打扰他的安眠,但那种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这给了他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好像花京院的遗体与花京院的亡魂是靠他的存在维系的,三者缝合在一起组成了弗兰克斯坦一般的存在,承太郎就是这不生不死的怪物的核心与黏合剂。

 

女孩见承太郎不再回答,在短暂的惴惴不安后又一次鼓起勇气开口:

 

“能让我和你一起回东京吗?”

 

“为什么,你父母并不是在东京吧?”

 

“他们的确不在东京,但是……”女孩的手指紧张地绞着裙角,低着头回答,“但是我想去东京啊,我才不要在偏远的村子里过一辈子,学校又小又破,爸妈也当我不存在,总是对我视而不见,放学后还有干不完的农活。”

 

“我想去东京,当地下偶像,总有一天会站在最大的舞台上,让大家都看见我。求你了,带我去东京吧。”她的声音颤抖着,身体蜷缩得像一株垂头丧气的麦穗,“即使不能当偶像也可以去打工,这都比永远待在村子里好,再在那里待下去我会疯掉的!”

 

承太郎静静地听她讲完,那两道恳切的目光依旧扎着他,宛如无声的祈求,他不用回头也能知道后面的人是什么样的表情。

 

“我只会送你到你父母那里,其他事情与我无关。”

 

“拜托了,哪怕把我送到新干线的入口也行,我能支付车费,请帮帮我吧!”

 

“没那个必要。”承太郎冷淡地回答,“连去东京都需要不认识的人的帮助,到了东京后找到立足之地的概率基本为零,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想回去了。”

 

这番直白又残酷的回应把女孩噎得说不出话,她在膝上握紧了拳,像是受到了折辱一般。

 

“那是我的梦想,虽然现在的我的确什么才能都没有,但我肯定能坚持下来的!”

 

“那样不是追梦,只是逃避而已,即使去了东京你的问题也不会解决。”承太郎转过一个弯道,后座传来花京院一声叹息,“一点生存资本都没有就跑出来的你,不过是想从家人身边逃开,逃到不用背负责任的、更加轻松的地方罢了。”

 

“承太郎。”花京院突然出声打断了承太郎,“说得太过了。”

 

后座的女孩已经开始啜泣起来了,把头低低地埋入围巾中。承太郎见状也不再说什么——他有些烦躁,女孩身上有种令人不快的相似感,一种坚信自己会有幸福的未来和即使失败也能挽回的天真,这些都是承太郎遗失在了埃及的东西。

 

“……非得那么清醒吗?”

 

“什么?”

 

“非得那么清醒地活着吗?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就不能骗一骗自己吗?”女孩带着哭腔小声地呢喃,“过得糊涂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吧?逃到梦里去得到一夜安眠,醒来后欺骗自己还有挽回的余地,遗失的事物总有一天会回到自己身边。我已经受够了和昨天一模一样的今天了,想要逃去轻松的那一边有什么错!”

 

女孩流着眼泪,好像是把毕生的力气都用在了此刻发泄的不甘之中,之后便不再说话,车内只剩下细微的啜泣声和压抑的沉默。承太郎也不再交谈,他无言地把车停在了女孩说的巷道里。

 

“拥有平和的日常是一种奢侈的幸福。”

 

承太郎突然开口说道,声音几近呓语,仿佛那不是说给女孩听的,而是说给自己。女孩没有听清,她拉开车门跑入了黑暗之中。正当承太郎关上车门准备离开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了巨大的嗡鸣声。

 

——又是老头子的手下吗?承太郎立刻戒备了起来,随时准备发动汽车离开。但出现在出口处的不是SPW财团的员工,而是五六个骑着改装摩托车、打扮得像暴走族的青年。他们一起打开了远光灯,把小巷照得如正午一般明亮,承太郎不得不抬手遮挡直刺双眼的强光,在一片明亮的白中,他听见为首的人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

 

“宾利啊,小千鹤这不是拉来了个大生意吗?”他清了清嗓子,大声对着承太郎喊道,“里面的,东西留下就放你走,不给的话就把你埋在这破巷子里!”

 

对方话语里的谈起女孩时熟稔的语气让花京院眉头紧缩,他突然想到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或许在被她拦下之前这个骗局就已经开始了。

 

“看来我们被骗了啊。”

 

“是啊,不揍一顿心里可过不去。”承太郎下了车,抬起手活动筋骨,伟岸的体型在在灯光下延伸出可怖的巨大黑影。他对着拿着金属球棒的首领招了招手,“喂,你们想一个一个来受死还是想一起死?”

 

狭窄的巷道并不适合多人作战,面对承太郎的挑衅,首领不爽地咂嘴,一球棒砸在了掉粉的墙壁上。

 

“看来你小子胆子还挺大的嘛。”

 

他握着球棒走近承太郎,两者之间的距离不足三尺,他们都像凶残的捕猎者一般用目光打量着对方,思索着从哪里下手可以一击毙命。突然,首领一个箭步冲到了承太郎面前,极快地挥棒向承太郎的头砸去。但承太郎既没有后退或抬手格挡,他将重心转移到腿部,沉身躲过了金属球棒。承太郎一手握住金属球棒的手柄,长腿一扫,失去重心的首领下意识地松开握住球棒的手,好和承太郎拉开距离。但他刚刚站起来,面部就感受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一瞬间,他好像失去了视觉,牙齿断在了嘴里,从牙龈和鼻腔流出的血让他晕头转向,在几步踉跄后“咚”地栽倒在地。

 

承太郎握着球棒一甩,球棒上的血刺眼地溅射到了灰白的墙壁上,他举起还带着血迹的金属球棒指向出口处的其他小混混,说:

 

“下一个。”

 

小混混们显然还没能消化首领被一击打到的冲击,他们面面相觑,谁也拿不准现在该跑还是该打,直到一个高个子的成员骂道:

 

“他妈的!上,全都上!”

 

高个子举起撬棍朝承太郎砸去,其他混混也追随着他的脚步举起武器冲向承太郎,一下子就把狭窄的小巷堵得水泄不通。但承太郎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抬手用球棒格挡开迎面砸来的撬棍,同时膝盖狠狠撞击了高个子的腹部,一瞬间高个子就捂着肚子倒在了地上,他的同伴跨过他的身体攻击承太郎,很快就变成了一场混着鲜血和惨叫的乱斗。花京院站在一旁,帮承太郎揭穿小混混们想玩的花招。

 

突然,玻璃破碎的声音从花京院背后传来,他连忙转过头——之前跑走的女孩抱着岩石砸碎了车窗,正在尝试从空洞处伸到车内以此打开车门。尖锐的碎玻璃割破了她的衣物和手臂,但女孩没有停下,她打开了车门,抓住行李箱的提手奋力往外拉。

 

“承太郎!车!”

 

花京院的惊呼让承太郎看向了他,越过花京院半透明的身影,承太郎看见了越来越远的女孩背影——以及她手上的行李箱。

 

那个瞬间承太郎的脑宕机了,身边人群的喧闹消失,只剩下脑内刺耳的杂音,震耳欲聋地尖叫着让他将花京院抢回来。他下意识地暂停了时间,用力推开挡路的小混混,无视一切向行李箱奔去,仿佛世间只有那一件事物是不可或缺的,必须小心地安放在自己身边。

 

当女孩回过头时,承太郎离她只有一米的距离,他伸长手臂抓住行李箱的提杆用力往回拽。女孩差点被他的怪力拉得摔在地上,却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她一只手臂紧紧地箍住提杆,另一只手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反手向承太郎刺去。但承太郎抓住提手往后一拉,女孩的小刀便偏离轨迹,卡在了行李箱的拉链上。

 

她干脆舍弃了小刀,双手死死地抓住行李箱,沉下身意图用自身体重来和承太郎对抗。女孩身上的割伤被拉扯得向两端裂开,鲜血顺着她的手臂浸满雪地与行李箱,但她仿佛没有痛觉似的紧紧抓住箱子,嘴里机械地小声呢喃道:

 

“一定要去东京。一定要去东京。一定要去东京……”

 

“嘭”,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兹啦兹啦”,什么东西被撕扯的声音。但两人都没有注意到,承太郎已经失去了耐心,使出全力将行李箱拉向自己。然后,从卡住小刀的位置开始,缝上拉链的布料一寸一寸地抽线,在一阵刺耳的撕裂声中,行李箱坏掉了。他和女孩手中各持一半,而挣断的拉链滚落在雪地中,和箱中的花京院一起。

 

女孩摔倒在雪地上,怔怔地盯着面前的人,从她手臂上流出的血已经将他们脚下浸透成一片暗红的泥泞,花京院倒在血泊之中,苍白得像一抹不会融化的雪,盘互交错的植物根系似的血管扎根在雪下,从已经失去生机的身体中汲取养料,延伸上行,在花京院的头颅上生长出艳丽的红发,散乱地铺在雪地上,宛如献给他的悼念的花束。

 

面前的景象把女孩吓得发抖,几次犹豫后才鼓着勇气颤巍巍地伸手碰了碰花京院的手。她握住花京院僵硬冰冷的手腕,从喉咙里挤出几个不成调的模糊音节,最终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悲鸣。

 

“啊……啊……呀啊啊啊啊啊啊啊!死人!里面是死人!!”

 

她手脚并用地向后退,慌乱得几次摔在地上,和她同伙的小混混也呆在了原地——虽然老是干些偷鸡摸狗的小事,但他们从未接触过人类的尸体。恐惧比理智来得更快,就像水滴入了沸腾的油锅中一样,不安瞬间在他们中炸开了。承太郎无视刺耳的尖叫和混混们嘈杂混乱的议论,将地上的花京院抱在自己怀中,飞快向汽车跑去。

 

他坐进驾驶室,踩下油门,全然不管巷道口还堵着一帮混混,混混们被承太郎近乎癫狂的举动吓得纷纷推着摩托四散逃去。

 

承太郎开得很急,仿佛道路与目的地已经不重要了,他心中只剩下“要带花京院离开”这一个念头。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躲过旅店老板站在了房间里。

 

承太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疲惫感代替了脑内紧绷的神经,他靠着墙壁缓缓坐了下去,怀抱中花京院的重量压在他的手臂上,就像埃及的旅途中花京院偶尔困倦时枕着他的肩膀小睡一样,随着汽车的颠簸摇摇欲坠地倚靠着自己,只是再没有扫得他脖子发痒的温热呼吸。

 

“承太郎……”

 

花京院的幽灵在他面前坐下,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承太郎抬起头看向他。花京院没有实体的亡魂担忧地凝视着自己,花京院没有灵魂的肉体沉甸甸地压在自己怀中,哪一个都是真的花京院,哪一个也都不是真的花京院。这几乎要让承太郎发笑,才过去几天而已,他就已经逐渐忘记了花京院在他臂弯中时令人安心的重量。死在花京院失去温度的身体上是如此真实,仿佛他怀抱的是一尊冰冷的石像,再栩栩如生也是死的产物,轻易地为承太郎记忆中鲜活的花京院烙上死的印记,而他只能任由眩目明朗的过去蒙上一层阴影。

 

——非得那么清醒地活得吗?

 

女孩的话在他脑中盘旋。承太郎宁愿自己糊涂,把这当作重逢挚爱,不用再清醒着饱受折磨。他把花京院从棺材里装到行李箱里,不过是从一具棺材放入另一具棺材,就像物理学家们把猫放入无法看见内部的盒子,只要不打开就永远不知道猫的生死。

 

承太郎与装有花京院尸体的箱子形影不离,宛如立在坟墓前的、活着的高大墓碑。箱子在他手中变成了一个谜,里面可以是花京院,也可以空空如也,只要它紧锁着,就能把花京院的生死也变成一个谜。承太郎被自己一手制造的谜题困住,无意识地欺瞒自己,假装花京院游走在生与死的缝隙间,因此得以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他们交谈、欢笑、憧憬着未来,心照不宣地对房间里的大象视而不见。直到大象轰然倒塌,从肉块中显出花京院鲜血淋漓的身体,像只刚刚分娩出来的羔羊死胎。

 

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终于在他心中落下铡刀,承太郎引颈受戮,他感到一阵愁苦的轻松,好像花京院此时才真正地在他怀中死去,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花京院母亲的心情——有些故事在开始之前就写好了结局,无论道路崎岖或平坦,最终都会到达同一个终点,任何人都无能为力。他能做到的只有在谢幕后与花京院共演一出滑稽戏,而箱子的谜底他早就心知肚明。

 

猫一开始就是死的。

 

Chapter 0

 

在回日本之前,承太郎和乔瑟夫在飞机上准备了回家的说辞——不能告诉荷莉同伴们在这次艰难的旅途中死去,也不能告诉花京院夫人她的儿子死于一场战役,关于DIO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他们在飞机上演练措辞和表情,精细地规划着如何不让这个噩耗造就更多的伤痛。

 

承太郎在心里默念:

 

“我是花京院的朋友,他遭遇了一场袭击,请节哀。”

 

——真的是这样吗?

 

他没办法告诉花京院夫人她的孩子是作为一位英雄死去,没有母亲期望自己的孩子用命去换来荣耀。承太郎感到麻木,好像他的灵魂脱离了他的身体,游离在外,冷眼旁观。要说的台词他早已铭记在心,但他依旧机械地在脑内一遍遍重复,仿佛是一卷卡住了的磁带。无论重复多少遍承太郎依旧没有真实感——花京院真的死掉了吗——这个疑问与台词一起在他脑内翻滚,最终每一句停顿的间隙中都藏着花京院微笑的影子。

 

回到家时,荷莉和丝吉外婆早已等候多时,刚刚痊愈的荷莉站在门口,遥遥地对着道路上的两人挥手,她给了两人一个大大的拥抱,这次承太郎没有再躲,只是低下头对母亲说:

 

“我回来了。”

 

事情比想得进行得更加顺利,难得家族团聚,荷莉像只不停步的小鸟一样穿梭在厨房中准备晚饭,忙得没有时间询问其他同伴的近况。但逃不掉的东西始终是逃不掉的,荷莉端上菜时突然问道:

 

“不邀请阿布德尔先生和花京院君吗?”

 

乔瑟夫拿筷子的手一抖,刚刚夹起来的菜又落回盘中,他故作轻松地回答:

 

“他们两个都回去了,来不了。”

 

“真遗憾,但花京院君应该就住在附近吧,他不是承太郎的同学吗?”

 

这个问题噎住了乔瑟夫,还好承太郎接上了话头:

 

“他的转学手续出了问题,所以和他爸妈一起回仙台了。”

 

“这样啊……”荷莉遗憾地叹息,“承太郎,什么时候有空了和妈妈一起去拜访花京院君吧,要去道谢才行啊。”

 

听闻这句话的乔瑟夫偷瞥着承太郎的表情,但他的外孙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扑克脸,只对荷莉平静地回答个“嗯”,便又低下头吃饭。

 

第二天趁着荷莉外出,他们带着花京院的遗物拜访了花京院家。来开门的是花京院夫人,她打开门时惊喜又担忧地唤了一声“典明”,但看清来人后她眼中的希望像被泼了一盆水的火苗一样暗淡了下去。乔瑟夫摘下帽子,向花京院夫人鞠了一躬,他还没开口,花京院夫人苍白的脸上就已经泛起恐惧与绝望的神色,好像她已经预见了巨石悬在空中,就要掉下来把平静的湖面砸个粉碎。

 

后面的混乱承太郎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他只记得人群像滑溜溜的海鳗一样互相缠绕,挤成一团黑色的、不断号哭的生命体,好像要从头到尾打几个死结才肯消停。他捧着花京院的遗物旁观这场闹剧,吵杂的人群和他之间好像抽光了空气,变得遥远且压抑,只有手中的重量让他感到一丝安心。

 

遗物最终没有交回花京院家人手中,承太郎将它带回了家,一路上都在掂量手中纸箱的份量,很轻,这些就是花京院留在这个世间的全部东西了。真不可思议,人还活着的时候需要住宿、需要进食、需要找到温暖的另一个人。但无论生前拥有了多少,在死后都可以用一个小盒子装完,这些就是一个人来到世间最后的见证。

 

一个熟悉的声音滑进了他的耳朵——是荷莉。他抬起头张望,荷莉站不远处的超市旁,旁边围着几个家庭主妇,大抵都是她的朋友。荷莉卧病在床近两个月,今天终于得以上街透气,许久不见的女伴们一边询问荷莉的身体状况,一边聊着这两个月来街坊邻居家的变化。

 

有一家娶了新娘子,有一家的老人过世,有一家添了个小孩,还有一户新搬来的人家的独子失踪了,那家人每天都会到路口发寻人启事,最近却不到路口来了,听说他们家要办葬礼,怕不是给那个小孩办的,真可怜,那孩子好像才上高中。

 

荷莉的神色随着女伴的讲诉一点一点阴沉下去,只剩下僵硬的嘴角向上勾起,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她问女伴:

 

“那家人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名字来着,嗯……好像是带’花’字的人家,大概是叫’花京院’吧?哎呀,怎么了圣子夫人,你的脸色好差!”

 

荷莉的嘴唇发着抖,所有的话语全堵在喉口,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今天是冬季中难有的晴天,可阳光照射在她身上却将她冰冷地刺穿,乔瑟夫和承太郎隐瞒的事情在日光下无处遁形——有个男孩被卷入了他们家族的命运之中,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喂,老妈。”承太郎突然出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走了,回家。”

 

荷莉这才如梦初醒,有些诧异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儿子,在片刻的混沌后转身向女伴们挥手告别,表示自己先和儿子一起回去。一路上一向活泼乐观的荷莉一言不发,她低着头,承太郎看不见她的脸,只能听见蜷曲的金发间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声音极小,仿佛是为了不被人听见而拼命忍耐一样。承太郎伸出手,轻轻搭在了母亲瘦削的肩上。

 

“这不是你的错。”

 

——那么又是谁的错?

 

处理花京院后事的工作移交给了荷莉和乔瑟夫,这是长辈对孩子的保护,但对于承太郎来说却是一种折磨。在日本的家中他不用紧绷着神经等待随时可能发生的刺杀行动,庭院里静悄悄的,只有逐鹿敲击岩石的声音单调地重复,他感到恍惚,过去的五十天不可思议得像是一场梦。承太郎躺在自己阔别已久的房间里失了眠,不可避免地去思考有关花京院的事情。生命不是一命换一命的儿戏,即使他再杀一次DIO,花京院也不会复生,花京院把自己的命当作了牺牲的筹码,为同伴们破开一场死局。

 

他思考了很多如果。如果他最开始拒绝花京院随行的要求,如果他让花京院在阿斯旺的医院里多住一段时间,如果他没有提出分头行动——在如此多的可能性中是否能找出一条路通向Happy Ending?承太郎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全是花京院坚定的背影。

 

所有“如果”皆是徒劳,这场战斗早在百余年前拉开了帷幕,在他们出生前时钟的齿轮就已经开始转动,他和花京院被挟裹进了同一场洪流,只要花京院还在因臣服于DIO感到耻辱,他便注定会遇上DIO,这是他夺回自己尊严的战斗。花京院好比一件注定被打碎的玻璃工艺品,精巧美丽,却只有在粉身碎骨那一刻才能成就真正的自己。

 

“如果我们真的能逃走就好了。”花京院的亡魂倚靠着他,轻声呢喃着,“去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承太郎怀抱着花京院的遗体,终于明白了自己从一开始就在目送花京院义无反顾地走向死亡。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道:

 

“真是抱歉啊,花京院。”

 

承太郎是逃不掉的,乔斯达家族的血脉像脐带一样与他相连,只要他还背负着星星的印记,百余年的恩怨自会找上门来。他怀抱中花京院尸体上的雪慢慢融化,一滴一滴地碎在地上,仿佛是在替他哭泣一般。

 

Chapter 7

 

没有终点的旅行还在继续,他们需要修好车窗,也需要一个新的行李箱。承太郎把花京院的尸体安放在旅店的床上,手背轻柔地将他的红发捋到耳后,露出安睡一般的容颜。他无比留念地抚过花京院冰冷的皮肤,仿佛只要有足够的耐心,花京院终有一天会起死回生。承太郎用白色的被子盖住他,在门口挂上了“请勿打扰”的牌子,和花京院的亡魂一起走了出去。

 

修车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足以掏空承太郎带出来的现金,还不提后面那群随时可能追上他们的跟踪者。承太郎边走边思索,突然旁边伸出一条腿来,差点将他绊倒。承太郎稳住身形,恼怒地看向罪魁祸首。

 

“小哥,怎么这么早就急着赶路啊?”

 

那人说笑着摘下帽子,露出一张与承太郎几分相似的脸——是乔瑟夫。承太郎心下一惊,瞬间唤出白金之星进入戒备状态。

 

“欸!等等等等,别那么激动嘛,外公是那种你不答应就强行把你绑回去的人吗?”乔瑟夫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外公只是想和你聊聊,坐下来喝杯咖啡吧。”

 

“当初叫阿布德尔不惜把我打进医院都要把我从监狱里逼出来的你还真敢这样说啊。”

 

承太郎狐疑地环视周围,的确都是一群普通人,其中还有一小部分探头探脑地偷窥着他们争执。在确认没有埋伏后承太郎终于拉开了椅子,坐在了乔瑟夫的对面。

 

“花京院现在也在你身边吗?”

 

承太郎转头看向了身旁的花京院,向乔瑟夫点了点头。

 

“这样啊……”老者眯缝着眼,似乎也想看清楚花京院的亡魂,“这几天来过的好吗?”

 

“不好也不坏吧。”承太郎淡漠地回答,“你真不打算把我绑回去?”

 

“再来十个人也抓不住你吧?况且我相信你不会做出伤害那孩子的事情。”乔瑟夫调侃一般笑着,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你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让它抹平一切。”

 

承太郎低头不语。时间会从他身边一点点地带走花京院,那将会是另一场漫长的死亡,这点他心知肚明。他的人生不是一场旅行,再美好的记忆有一天也会被放在心的角落,就像旅行后被扔在一旁的行李,无论好坏,总有一部分注定被尘封,这样人才可以走出过去。

 

时间的浪潮无时无刻不在冲刷着承太郎记忆的顽岩,折断他的尖刺,把他打磨得圆滑,从男孩长大成一个男人。潮汐会磨平花京院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记,直到这个名字变成承太郎记忆中一个抽象的符号,让他不再记得爱人的笑,忘记那滴坠入黑暗的泪水。承太郎越是去回忆花京院的事情,它们就越快地被消磨,像一张过度摩挲的旧照片,不可避免地露出颓唐的底色。

 

或许在十余年后他就会在长久的痛苦里变得麻木,再也回想不起他们曾经如何孤注一掷地相爱,如何义无反顾地投入命运的洪流。所有深刻的羁绊都被时间蹉跎得细如蛛丝,只在每个他想起花京院的时刻轻柔地勒住他的心脏,新鲜地疼痛着。

 

“他来得太早,走得太快,什么都没来得及留下,连告别也没有。”承太郎开口说道,“我想,至少让他稍作停留。”

 

——至少再多留下一点痕迹,别让他凝视自己时那双温柔的眼睛早早在记忆中褪色。

 

乔瑟夫叹了一口气,在片刻的沉默后开口。

 

“花京院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留下,他留下的东西是我转交给你的,即使我老糊涂了也不会忘记。”乔瑟夫注视着他,语气痛惜且怜爱,“寄托在最后的绿宝石水花中的爱、希望,以及继续前行的勇气,他把这些留给了你。”

 

承太郎突然不想再听了,他好像又回到了第五十天的黎明,辽阔的大漠中明亮得无处可藏,光如同加冕一般从他头顶洒下。人们仰望着他,振臂高呼,伤痛与悲切都是昨天的,在如今的欢庆里无处可落。承太郎遥遥地看见花京院站在人群之外,半身藏在角落的阴影里。他没有上前,只是对着承太郎忧愁地微笑着,慢慢转过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承太郎想追上去,但却连一步也移动不了。他没法走,人们祈祷的双手虔诚地举着,封死了所有道路,他突然意识到这将是自己苦难的开始。他的痛苦是必要的,必须把自己投入命运之中,以此保护同伴们用生命换来的、平和的日常,这样才能让他们安心地长眠。辽阔的孤独占据了他,使他明白这其实是一场刑罚——无论多么痛苦他都没有权力追随花京院步入黑暗之中,他必须活着,直到作为一个英雄死去。

 

“已经足够了,让他们把尸体带走吧。”花京院平静地说道,“我已经满足了。该到我离开的时间了,承太郎,也该到你回家的时间了。”

 

花京院垂眼看向他,眼神如同承太郎记忆中一般温柔。承太郎手中的咖啡已经冷掉了,他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久久不能散去,他反复品尝着那味道,似乎这样就能麻痹他更加沉重的痛苦。他最终放下杯子,对着乔瑟夫说道:

 

“老头子,我答应你们把花京院带走,但我有一个要求。”

 

他用花京院的遗体交换了一辆新的车。承太郎回到房间里,花京院的遗体依旧卧在床榻上。他像几天前偷走花京院的尸体时一样抱起了他,走下了楼。

 

乔瑟夫一行人在楼下等候已久,承太郎将遗体安放在车的后座,抽出手万般留念地抚过花京院的脸颊,像要把他的容颜刻入自己脑髓中一样。汽车长长地鸣了一声笛,承太郎站在路边,目送着他们带着花京院的遗体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走吧。”承太郎对幽灵说,“我带你回家。”

 

Chapter 8

 

当旅行有了终点时,它就会结束得尤其快。在大约7个小时的车程后,承太郎和花京院到达了仙台。这里对于花京院来说既陌生又熟悉,从未见过的高楼拔地而起,古老的小屋坍塌了一半,公园里的设施全都生锈了,连凳子都长了一层滑溜溜的苔藓。它们或许在等待着孩子们的归来,等着他们再次骑上木马,坐上秋千,让死寂的公园恢复生机。但直到它们锈成一堆废铁也再未有孩童踏入这里。

 

花京院一路上无比怀念地细数着他记忆中走过的地方,西街的第三家面包很好吃,北路拐角处原本是一家裁缝铺。承太郎耐心地听着,随花京院一起慢慢地走。或许是近乡情怯,越靠近目的地,花京院的沉默就越长。

 

山上的青石台阶蜿蜒曲折,被四周的树盖在阴影里,落满了一层枯叶。走了没一会儿便看见了神社耸立的鸟居,在长久的风吹日晒后朱红的漆已经剥落了大半,露出内里半腐烂的朽木。花京院有些不安地站在神社前,他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般跨过了鸟居。

 

这次他没有被拦下,花京院爬上阶梯,长久地望着破败的鸟居。

 

“看来神明大人已经不在这里了啊。”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一声轻飘飘的叹息。神社的主殿已经被拆除,只留下供奉鲜花的容器。院子里的野樱桃树死去了,再没有坠在绿叶间小小的红色果实,只剩枯瘦的枝干求救一般伸着,一片死寂。

 

“这里以前是参拜的地方,可惜铃铛已经不见了。”

 

花京院一边走,一边用目光无比怀念地摩挲着儿时的乐园。

 

“那棵樱桃树后面以前是一片树林,捉迷藏还有和父母吵架的时候我就会藏到这里来。”童年的回忆让花京院勾起了嘴角,“我躲在树林里,让法皇在整个林子里铺开,只要有人过来就能马上知道,他们都追不上我。我一个人坐在树下看着法皇缠绕于林木之间,在黑夜中闪闪发光,像是绿宝石的网。”

 

花京院的手抚上枯树凹凸不平的枝干,长久地沉默着,他遥遥望着树桩向看不见的地方一路延伸,仿佛是树木的墓园。

 

“一切都变了啊……”

 

他梦呓似的轻声说着。承太郎站在他身边,一起眺望着没有尽头的远方。他想要握住花京院的手,但无法触碰的掌心从他的指缝溜走,花京院别过脸去,悄悄地流下了眼泪。

 

时间已经入夜,承太郎捡了一些枯枝与木材堆在一起,在下面塞上一层草叶,掏出打火机点燃,橘红的火苗从黑色的中心攀附而上,颤巍巍地发出些许光亮。

 

“像这样和你坐在篝火前总觉得很怀念啊。”花京院在承太郎身边坐下,明亮的光线穿透了他,在便利袋的袋子旁投下一小块阴影,“上次还是在沙漠里守哨,你对我说回去要大睡三天。”

 

他咯咯地笑了起来,承太郎也笑着,伸长了手去够袋子里的啤酒。

 

“我回家之后你会去哪里?”

 

“不知道,可能是赛河原吧。”花京院托着腮凝视着篝火,火光在他眼中跳跃流转,“毕竟我走在了父母前面,让他们伤心了。”

 

周边的积雪逐渐融化在篝火的热度中,露出一小块泥泞的土地。花京院望着承太郎染上一层橘红的身影,开口说道;

 

“承太郎,我想让你保存一件东西。”

 

“什么?”

 

“我这五十天来的记忆。”

 

承太郎皱起眉头,做出不解的神态:

 

“什么意思?”

 

“如果我消失了的话,我记忆中的你也会消失。”花京院越过熊熊燃烧的火焰望向天空,满天的星星似乎都消失了,只有天边最明亮的一颗恒星闪烁,“或许对你来说并不重要,但我还是希望把它留给你。”

 

“受伤的时候会流血,开心的时候会大笑,有在意的事情会睡不着觉——这样的你我全都记得,现在我将它们留给你。”花京院平静地微笑着,眼里却蓄着一层温柔的泪光,“即使承太郎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大人,也不要忘记我,不要忘记你曾经意气风发。”

 

“然后,如果有一天我们还能再见的话,再将它们还给我吧。“

 

啤酒的气泡从口腔一路冲上鼻间,呛得承太郎几乎要流下眼泪来。少年时代的最后一块碎片终于刺中了他,零零散散地被穿针引线,拼凑成完整的模样。承太郎一时失语,只能向花京院举杯。

 

“干杯。”花京院做出握着易拉罐的姿态,与承太郎手中的啤酒虚空地一碰,“敬你的未来。”

 

在浅淡朦胧的月光和噼啪作响的篝火下,啤酒微苦的气泡和着小雪,将他的少年时代带走了。

 

Chapter 9

 

承太郎醒来的时候花京院不在身边,他走出车内才看见花京院站在神社的阶梯上眺望着天空。还没到黎明,世界黑得像走失了太阳。他在花京院身边坐下,两人都一言不发,只是长久地眺望着远方。

 

地平线逐渐泛起一道白,朝阳正从破败的鸟居上升起,如凝固的血液开始融化,滴入他的眼中,从中生出无尽的云朵似的火焰来,将整片天空点燃,此世间倒映在他的眼中如燃烧的炼狱,几乎要让他流下眼泪来。

 

“承太郎。”

 

花京院唤起他的名字,承太郎抬起头,朝霞像是在花京院半透明的身体里燃起,随着花京院伏身的动作,整片火海向他倾倒而来,仿佛是天幕坠落,眩目得承太郎一时闭上了眼睛。

 

突然,一种冰冷柔软的触感点在了他的唇上,然后是额头,然后是脸颊。承太郎睁开眼,四周空无一人,他只身坐于乳白的山雾中,天空下起了小雪,轻柔地吻在他的脸颊。万籁俱静,风吹树叶的声音沙沙地响,远处传来几声空灵的鸟鸣。

 

承太郎呼出一口气,慢慢地躺倒在地。大地还在酣睡,山脉间流动着它的呼吸。那些发生在肃穆冬日的死随着雪融一起浸入土地,孕育在泥土深处的生命们渐渐苏醒,抽出柔韧的枝干破开一地泥泞。

 

他想,花京院将被埋葬在泥土之下,成为新的生命的温床,他也一样。百万年后所有的一切都泯灭在时光当中,他们会被分解,流入河川汇入海洋,组成鸟的翅、鱼的鳍、孩童小小的心脏,周而复始地重复着生死的螺旋。也许会有那么一天,不再被需要的他们的碎片将重逢于世界的尽头。

 

即使互不相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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